“抢到了。”
当张娜（化名）收到这条微信以后，感觉自己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真的不容易。”
张娜今年25岁，是一名定居成都的普通白领。近大半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九价HPV疫苗的预约接种信息。
2016年，香港地区成功引入默沙东九价HPV疫苗，随即掀起一股九价HPV疫苗接种热潮，其中不乏有内地居民前往香港进行接种。到了2018年，九价HPV疫苗在国内大陆城市获批上市，各大城市陆续开放接种。自此，“九价热潮”一发不可收拾。
与其他需要接种疫苗的女孩一样，张娜在两年前就开始根据相关指引在官方平台上进行疫苗预约，但两年期间的每一次中签，都与她擦肩而过。
眼看着接种限制年龄逐渐逼近，张娜不由得焦虑了起来。
供需缺口，谁来填补？
HPV（全称“人乳头状瘤病毒”）疫苗可预防宫颈癌病变，分为二价、四价和九价三种类型。其中，“价”代表可预防病毒类别，九价可预防的最多，因此也最受欢迎。
中国已上市的四款HPV疫苗对比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九价HPV疫苗在大陆的引进速度稍落后于港澳台地区，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处于缺位状态，所以在早期，到香港接种成为了不少女性接种九价HPV疫苗的优先选择。
随着九价HPV疫苗在中国大陆正式上市，以及香港九价HPV疫苗不如期供针、“断针”、“高价针”等乱象频出，人们的注意力也逐渐从香港转移至大陆。
2020年，新冠疫情来势汹汹，跨境接种受到影响，内地接种成为了许多女性的唯一选择。
数据来源：爬取豆瓣hpv疫苗小组所有主题帖文案及回复，爬取时间为2021年6月5日。
同时，随着人们对宫颈癌认知程度正在加深，公众的健康意识亦在不断增强，“打针就是惜命”，已经逐渐成为许多女性的共识。
数据来源：Bruni, L., Albero, G., Serrano, B., Mena, M., Gómez, D., Muñoz, J., ... & de Sanjosé, S. (2019). ICO/IARC information centre on HPV and cancer (HPV information centre). Human papillomavirus and related diseases in China. Summary Report, 9-17.
在这种情况下，九价HPV疫苗的名额竞争愈发激烈，与其相关的话题也被不断地推上热搜。据统计，在过去三年里，仅仅是在新浪微博平台上HPV疫苗的相关热搜就有31个，其具体内容涉及多个方面，包括HPV疫苗的知识科普、国家接种政策的调整以及各地HPV疫苗供需问题的讨论。2021年以来，与HPV疫苗相关的微博热搜出现得更加频繁，其中杭州、西安、成都三座城市的HPV疫苗接种问题更是引发网友热议。目前，HPV疫苗的供需失衡问题仍然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31个与HPV关联的微博热搜出现时间
数据说明：按时间对相关平台所有有关HPV的微博热搜进行排序，并用点的大小来代表讨论热度的大小
点进热搜后，不难发现接种的限制年龄（26岁）、HPV疫苗的来源及诸如疫苗副作用等话题，都是为人们所频繁讨论的话题。在网友们激烈的交流与讨论中，常常能看到她们戏称自己是“惜命女孩”。一位名为“小张要热爱生活呀__”的微博网友表示：“我的人生阶段奋斗小目标就是在26岁以前顺利打上九价HPV疫苗。”
这些热搜下人们在讨论什么
数据说明：爬取微博#九价hpv#话题下从2020年1月1日-2021年6月1日的微博，进行词频分析以及主题分析。
“肯定是着急的，马上就要26岁了，再不打就来不及了。”
张娜在不久前刚过完25岁生日，顺利打上九价HPV疫苗是她的生日愿望。
基于疫苗说明书要求，九价HPV疫苗的接种年龄是16-26岁，3针全程接种至少需要4个月且需要在27周岁以内完成，超龄预约者将不予以接种。同时，建议最好在第一次性接触之前就进行九价HPV疫苗注射，这样能够使女性朋友最大限度获得保护。
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接种3针的价格在4000元左右，但由于参与抢号的人数太多，预约难度很大。而在私立医院预约成功率相对高一些，价格也相应会更高，3针的价格一般都在6000元以上。“一般来说，私立医院的苗没那么紧张。”成都青龙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如是说。
“有得选的话当然还是选社区苗，至少放心一些。”对于私立医院的九价HPV疫苗，张娜认为其真假难辨，因此对其信任程度并不高，而相比之下，公立医院疫苗溯源通道清晰，接种社区苗会是更安全的选择。但同时她表示，身边也有朋友选择到私立医院进行接种，原因大同小异，都是年龄快到了，“怕赶不上，也算是无奈之举。”
据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网站生物制品批签发专栏显示，九价HPV疫苗自上市以来批签发量增速显著。近两年，九价HPV疫苗在中国市场迎来增长大年。2021年1月到2月期间，九价HPV疫苗批签发总量为254万支，其中默沙东九价HPV疫苗批签发49万支。
2018-2020中国HPV疫苗签发量
数据说明：数据来源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即便如此，适龄女性的疫苗接种需求依旧未能得到满足，供需仍存在着巨大的缺口。根据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数据显示，HPV疫苗潜在需求人群规模高达3.3亿，而2017年至2020年完成接种的人数仅有974万，换而言之，未接种的潜在需求人群仍有3.2亿之多。摇号摇不中，抢号手速不够，九价HPV疫苗成为“紧俏货”，常常面临想打疫苗却一针难求的难题。屡屡碰壁后，不少女性都像张娜一样，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耐心和信心正在慢慢消失。
未接种人口的需求缺口高达3.2亿人次
数据说明：数据来源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疫苗的供需失衡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随着接种限制年龄的逐渐逼近，接种者们不得不“另寻出路”。
九价一针难求，黄牛前来“救驾”？
“接全国九价代抢，成功率高，没抢到全额退定金。”
“公立医院接种，名额紧张，错过了得再等三个月。”
“港苗社区苗都有，快超龄的抓紧时间上车。”
从演唱会门票到网红奶茶，从火车票到限量款球鞋，“黄牛”这一灰色组织所涉及的业务范围之广，早已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在供不应求的九价HPV疫苗这里，他们也没有缺席。
去年，张娜就在某知名社交平台上找到了一个名叫阿丁的黄牛，他自称有办法可以帮忙约到九价HPV疫苗，成功率高达90%。一番犹豫后，张娜还是决定前去联系。
加上微信后，对方直接询问张娜进行接种的城市，随后便给出报价，并称，张娜只需要交纳2300元的服务费和提供个人身份信息。接种的医院不接受买方指定，只能听从安排，其他的具体流程会在付款后通知她。同时，成功预约后，张娜仍需向注射疫苗的社区医院交纳疫苗三针的费用，“2300是预约费，其他的我们这边不收。”
除了可以预约不同城市的接种服务，对方提供了港版苗和社区苗两种类型的疫苗让买家自行选择。在被问及两者之间的差别时，黄牛表示“社区苗更贵一点，而且得等。其实两种苗没什么实质上的区别，但是总有人觉得港苗有假货，所以大家都爱打社区苗。”
在对预约接种的具体流程和接种地点都所知甚少的情况下，将一笔数额不小的预约费和个人信息交给陌生人，无疑是存在一定的风险的。出于谨慎考虑，张娜还是决定观望一段时间，自己再碰碰运气，而对此黄牛似乎也并不着急。
虽如今九价HPV疫苗一直处于短缺的状态，但黄牛代约代抢的“产业”却在以飞快的速度发展着。在豆瓣、贴吧、QQ群、微博等社交平台以及一些二手交易平台上搜索“九价”“HPV疫苗”等关键词，可以发现黄牛几乎无处不在。他们通常打着“全国城市可约”、“公立医院接种”、“社区苗”、“现货”等旗号进行宣传，在评论区里咨询的人数也不少，其中比较活跃的多是来自郑州、成都、江浙沪等地区的网友。
黄牛讨论热度前十城市
数据说明：爬取微博#hpv黄牛#话题下的所有微博，爬取时间为2021年6月1日。
注：百分比计算基于相关样本分析结果，以词频最高的为基准百分比100%。
在进行比价后可发现，不同地区的九价HPV疫苗代约价格有着一定区别。这是因为黄牛在代约业务上通常是各自为战，不存在统一定价的情况，大多是根据各地区代约难度对价格进行调整。在接触三十余位黄牛并对其进行预约价格询问后，整理发现，一些城市的黄牛代约费用低至一千出头，而在较为热门的城市，则有高至三四千的情况。一名专攻江浙沪地区九价HPV疫苗代抢服务的黄牛老李说：“价格也不是固定的。有的时候上面管得严了，难抢，或者说这段时间找苗的人多一点，我们肯定就要加价。”同时，他表示，“越来越贵也是没办法的，大家都想打，咱们也得赚钱。”目前，在大多数地区，通过委托黄牛代约完成九价HPV疫苗接种的价格高于公立医院，但相较于私立医院偏低。
黄牛价格、私立医院价格、公立医院价格对比
数据说明：通过收集各城市黄牛报价得出HPV疫苗黄牛市场的最低价格和最高价格，私立医院价格参考橄榄枝健康。
同时，在对黄牛的社交平台动态进行浏览观察，并与其中数十位初步接触交流后，了解到黄牛们虽然都自称可以帮约九价HPV疫苗，但方法不尽相同。有的像阿丁一样专门负责“代抢”，有的则需要客户提供本人身份证再为其安排排队，还有一些黄牛在回应时含糊其辞，只是称“自己这边有关系，可以直接帮忙安排。”
蹲点上线，踩点抢号，张娜又努力了小半年，然而依旧没有逃过陪跑的命运。这边屡战屡败，黄牛的动态却在不断更新着，日益紧张的预约名额，成功“上岸”的案例截图以及各地的九价HPV疫苗预约政策调整，这些信息都在无形中给张娜制造着焦虑。
在一番思想斗争后，张娜最后还是再次联系了阿丁，而对于张娜的回心转意，对方显得并不意外，“不信任是正常的，但不少人最后还是会改变主意，因为自己抢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按照要求完成转账以后，阿丁让张娜提供姓名、手机号和身份证号码，“后面什么都不用干，出号以后我会给你发凭证，到时候你带着凭证去医院就行了。”
过了几天，阿丁通知张娜，“抢到了。” 随后给她发送了预约详情的界面，交代了注意事项后，通知她按照规定的日期前往医院接种。
接种的过程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中途在门诊处出示截图时，护士提醒她需要点开小程序界面出示凭证，张娜略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诚实地表示是他人代抢的。护士没说什么，随后就帮她把单子开好了。
完成第一针接种后，阿丁告诉张娜后面两针的操作也是一样的，只要按照预约的时间去打就可以了。在聊天的过程中，阿丁还向张娜透露了自己的抢号的秘诀——自己写代码和脚本，在登录微信后，进入相关页面，借助特定的代码及脚本快速并重复模拟正常人的预约行为，便能实现“秒抢”。
“其实和抢火车票、演唱会门票是一个道理，出号就会自动给你抢了，几乎没有失手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自己抢的基本都是陪跑，因为竞争对手是机器嘛。”阿丁还说，做代抢也是一门学问，要提前“做功课”，像在对预约接种点进行选择时，他们会尽量挑选一些放苗稳定，而且数量放得比较多的作为主攻目标，以确保成功率。
明知山有虎，为何偏向虎山行？
在与活跃于微博、豆瓣、闲鱼等社交平台及二手交易平台的38名黄牛取得联系后，笔者通过逐步深入沟通，对获得的信息进行总结整理，发现黄牛市场中疫苗的预约流程大同小异，通常为：买家先向黄牛交纳预约费用，提供个人信息，在接种前一两天，黄牛才会告知买家具体的接种地点，且接种的医院只能听从黄牛安排。至于那些声称“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可以直接安排”的黄牛，阿丁则直言“有一些是真的能做到，但大多数都是骗人的。”
如今大多数社交平台发言门槛低，黄牛群体又藏匿于灰色地带中，当各种信息混杂在一起时，常常是真伪莫辨。住在广东的梁菲（化名）就曾经在微博寻求九价HPV疫苗代约时上当受骗，对方称“身边有人脉，付钱后一周内就能安排打针”，然而在梁菲转了3000元到对方账户后便杳无音讯，又过了一段时间，梁菲才发现对方拉黑了她。
打着代约代抢的幌子进行诈骗，这样的事件并非个例。仅仅是在微博“九价HPV”超话中简单地进行浏览，就能看到不少受害者描述自己的相关遭遇。尽管超话中专门设有“防骗名单”分区以公布骗子的账号信息，同时也自发创建了“九价HPV疫苗被骗维权群”等群聊，但还是源源不断有人掉进陷阱里，且受害者大多数都是年龄为25、26岁的女性。相比较于处于20岁左右的女性，她们的情绪更为焦虑，找到接种的渠道的渴望更加热切，然而一着急判断能力也就容易下降，骗子恰恰就是利用了这种急切心理。
数据说明：爬取微博#hpv黄牛#话题下的所有微博，进行词频分析以及主题分析，爬取时间为2021年6月1日。
注：指数计算基于相关样本分析结果，以词频最高的为基准指数100。
“说到底还是走投无路，有得选的话谁会来冒这个险呢？”除了钱苗两空，个人信息泄露的问题更是让人忧心。梁菲感到无奈的同时，也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太好，“身边挺多朋友找黄牛成功约上的，偏偏到我这儿就中招了。”
寻求黄牛的帮助虽然存在着一定的风险，但各大平台上发布“求黄牛”动态的人依然不在少数。“如果多交一点钱就能解决问题，那还是挺值的。”作为行情催生下的产业，黄牛的存在似乎还是给一部分人提供了出路。
九价之战，何时到头
自九价HPV疫苗在大陆正式上市至今，已经过去了几年的时间，而与黄牛们的“斗智斗勇”，也一直没有停止过。
政府和相关平台对非法获取疫苗资格这一现象予以重视，并采取了相应措施进行应对。如深圳市在2018年11月正式上线九价HPV疫苗摇号系统，16-26.5岁的女性均有摇号资格，此举是为确保九价HPV疫苗预约的顺畅，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遏制黄牛代抢的作用。而根据湖北宫颈癌防治中心的公示，也声明“中心不接受视频、截图、拍照等一系列非正规形式。无法现场提供手机供工作人员核对信息的中心有权不予受理接种”，对非正规途、非法途径的预约情况采取纳入黑名单的手段进行打击。
然而这样是否就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呢？
“黄牛确实没钱赚了，但也不等于我们就有针打。”梁菲参与了两年的摇号，始终没有中签，又因当地黄牛号源紧张，最后还是不得不前往其他城市进行接种，“感觉还是没有在根本上解决问题吧，其实不管黑猫白猫，能让我打上针的就是好猫。”
在对HPV黄牛微博话题下的7794条微博进行情感分析后，发现从2018年至今，持中立积极的网友阵营越来越大：从2018年九价HPV疫苗在内地获批上市，大众对贩卖九价HPV疫苗这样一个“舶来品”的黄牛群体多持中性及负向情感态度，到如今，在健康卫生教育进步及女性意识觉醒等因素的影响下，一边是大众需求的不断增长，一边又是国产九价HPV疫苗的“上市难题”，供不应求，大众对黄牛这样一个能够帮她们争取更多机会可能群体的态度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负面态度逐年递减，中性态度逐年增加。一位名为“Kxxin”的微博网友就靠HPV黄牛成功约上了九价HPV疫苗：“对HPV黄牛，我更多的是感谢。”在许多像Kxxin一样的人看来，HPV黄牛已然成为她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网友对于HPV黄牛的情感变化
数据说明：爬取微博#hpv黄牛#话题下的所有微博，进行词频分析以及情感分析（台湾大学情感词典）。
在2020年全国两会中，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市政协副主席、北京市医疗保障局局长于鲁明提交提案，建议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9-14岁女孩免费接种），努力将宫颈癌疾病对我国女性的威胁降到最低。另一方面，HPV疫苗的研发速度也正在加快。
在多方的努力之下，疫苗供不应求的局面在未来也许会得到有效缓解。
但眼下，这个活跃于灰色地带的产业又该何去何从，仍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你们知道HPV二价、四价和九价疫苗的区别吗？”
“约不上的就是九价。”
段子和调侃的背后，实则也是人们面对九价疫苗难求问题的焦虑和无奈。一位名为“明月清风1021”的网友曾在微博评论戏谑道：“抢九价其实就是黄牛之间的战争”。
而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